黄季陆：梦魂萦绕我家乡

叙而永之

一.离乡井投身辛亥洪流

我出生在满清光绪二十五年己亥(1899)，地点是四川，南部与滇黔两省交界的一个边远地区一叙永县兴隆场。叙永县从前属永宁道，后改属叙永厅，并辖有古蔺、古宋二县，民国十八年才分县而治，改为叙永县。兴隆场是叙永西区的一个乡镇，距县城约有四十五华里，距省会成都则有千里之遥。

图：黄季陆先生

我第一次离开家乡，大约是光绪三十四年(1908)，那时我才九岁，是随着大哥寿萱到成都去读书的。自此以后，我求学和做事都在家乡以外，便很少回到我梦寐难忘的故乡了。我之所以还能记得初次离开家乡的年代，是由于距我离乡时候不久的一天，兴隆场上的乡约、保正传锣通告场上的居民，说是皇太后和光绪皇帝都升天了，要大家戴孝志哀，果然在一次赶集的时候，满街的人头上都缠上白布，我至今仿佛还记得那情景。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是光绪三十四年死去的，因之，我能确定我初次离开家乡的那一年。

实则，大哥寿萱那年之所以带我到成都去，恰巧是基于一个替皇太后和皇帝戴孝相反的理由。原来在我离开家乡的头一年，也即是光绪三十三年丁未，我堂房的五哥黄方(号鹿生)，在成都闯下了滔天大祸，几乎弄到抄家杀头。闯祸的原因是为了革命，推翻满清、建立民国。他和同志们准备在丁未年的旧历十月初十日，慈禧太后诞辰那天，满城文武官员齐集会府举行祝寿大典时，预置炸弹，适时引发，把参加祝寿的清吏一网打尽，然后率领潜伏同志占领成都。不幸事前消息泄漏，功败垂成。鹿生五哥和同志黎靖瀛、杨维、王树槐，张治祥等六人被捕下狱，谢持，余培初等脱险，黄复生退重庆，这便是革命史上的“丁未成都之役”。

图：《四川文献》 第22期，1964-06-01特辑--民国纪元前五年，卽淸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十月，四川革命党人谋起义於成都，事泄，张治祥、杨维、黄方、黎靖瀛、江永成，王柄章等六人被捕拘禁，至民元前一年辛亥十月初成都独立时，始被释出。此役世称「丁未成都起义之役」，或「成都六君子之役」

依照“大清律例”，本来是要把五哥等杀头的，由于其时满清政府已宣布预备立宪，为了要表示对政治犯的宽大，以装点门面，只处了终身监禁而免掉死刑。寿萱大哥原是参加这次革命起义的一分子，事败后才逃回家乡暂避灾祸。后来得知五哥等定谳未死，又为了前去设法营救狱中的同志而再赴成都。我这个乡下孩子，便在这一机会之下去到成都，接受近代的新知识，更由于这一机运，使我小小年纪就感染了革命思潮，赶上了辛亥革命那个大时代。我的一生，亦便由那时起，投入了革命的洪流，奋斗挣扎以至今日。

自九岁离开家乡后，十三岁那年曾回家一次，但亦未能进到县城。此后便一直到了民国三十六年，再回到故乡，并且到达县城小住。在童年的那一段时期，虽然在乡间的日子最多，但并不知道故乡山水之美，更不知道欣赏山水之乐，迄至民国三十六年回乡，才知道我乡、我家真是万峰环绕，花木争妍，青山绿水，美丽无比！正如欧阳修所说。“日出而云霏开，云归而崖穴暝，野芳发面幽香，佳木秀面繁英。”每一忆及大陆和故乡山河之壮丽，几至寝食难安，梦魂萦绕。

二、云蒸霞蔚的红岩

古语说，“野人怀土，小草峦山”，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家乡最美丽，不管你走过多少名山大川，不管你活了多大年岁，而家乡的一切却永不能忘怀。不过，我仍然要说，叙永的山水的确是不同凡俗的美。譬如那里的红岩吧，在县城北面二十里的地方耸峙，高出万仞，土石俱赤，远远望去，正像一座施丹涂赭的大屏风。山间常有云环雾绕，变幻莫测，山顶积雪不化，六月犹寒。红岩大小三十六峰，又有瀑布、奇石、洞天、甘泉分布其间。它是叙永人的天然晴雨表，只要红岩山顶被乌云遮盖，大雨很快就会落到城里来，因之，流传一句乡谚道。“红岩戴帽，大雨立到”。叙永的好风景当然是高人雅士歌颂的对象，如明代的大儒杨升庵先生就曾有这样的诗句：

界首飞泉瀑练悬，红岩迥与绛霄连，

关名仿佛鱼凫国，桥记分明傅颍川。

 

水峡风烟接大州，翠屏青嶂绕丹邱，

当年若使王猷见，那肯轻回雪夜舟。

诗中所说的“鱼凫关”在县城东十里，明朝洪武年间修建，杨开庵先生谪居云南永昌时经过这里，好像是感触很多，他有一首咏鱼凫关的诗道：

鱼凫今日是阳关，几度长征几度还，

何补干城与心腹，枉教霜雪老容颜。

这诗句十分苍凉，堪与韩昌黎“云横秦岭家何在”的名句先后辉映，后来题咏的人虽然亦很多，如像杨庶堪先生，向仙桥先生，万斐成先生等，但总因地处四川边陲，交通不便，没有普遍被爱好游山玩水的人发现，否则如红岩的幽胜，必定会名闻遐迩的，我不恭要为山灵抱屈了。

三、乡下人进城的故事

兴隆场是一个不到两百户人家的小乡场，距叙永县城虽然只有四十五里路程，而我幼年时，却未到过，现在回忆我儿时的情景，对于县城仿佛仍是仰慕而不能企及的一个神秘所在地。不知为着了什么一项理由，那时长一辈的人，大都不容易到县城里去，而已到过县城去的人为一种殊荣，正如现在的人曾作过环球旅行一样的珍贵。当时的老年人对于幼小一辈的人常说初次进到县城的人，须得在进入城门洞之前口衔臭狗屎一块，否则便不许进入城门洞，使幼小者闻之惊惧而却步。当时社会闭塞情形，由此可见一斑。当我三十六年回到叙永，县城的机关、团体、学校排着盛大的队伍欢迎我，我在进入县的城门口之前忽然想起了衔狗屎这件故事。我以此事问于老一辈的人，请说明其缘故，都引为一种趣谈，而说不出其由来，年轻一代的人则对此而不知了！

城内有一大庙名叫春秋祠，亦即是供奉关云长的关帝庙，庙的建筑在当时传说是画栋雕梁，壮丽无比，为县城的一个名胜。我幼年时既没有进过县城，那时该祠的情形如何，我亦无从得知后来见到之后，当然是规模很大；不过已经陈旧腐杂了。抗战时期，流亡在云南昆明的西南联大，由于日军的进迫，确曾疏散一部分教职员生到叙永授课，校舍便是借用这个春秋祠。满清末年，叙永县城尚没有戏园，每逢关公的生日，或地方喜庆的事，便在别处请流动的川戏班子，借春秋祠演戏，四乡的人便亦有机会进城看戏，但这只限于乡间很少数的人物。凡是去过城内看到戏的人，回到乡下大家都认为是一种殊荣，予以特别的看待，在他们自己，便亦借此炫耀乡里，无中生有，引出许多故事来愚惑乡下的人。

图：今春秋祠广场一角

四川话所谓“冲壳子”，意思是夸大不实。我现在仿佛记得儿时乡下人谈春秋祠看戏的一段故事，亦可以说得上现在亦仍然值得一笑的一个故事。故事是这样的：

一个乡下人由城里回到我们兴隆场上，有人问他到城里去作何贵干？他很得意的说：曾在春秋祠看戏。有机会看戏在当时是一件不平凡的事，所以大家都很仰慕，看过戏的人，亦将引以自豪。这位答话的人，当然不能例外，于是别人问他：你看的又是什么戏呢？他答道：“我看的是一个‘张飞杀岳飞，杀得满天飞’的好戏”。

乡下亦有读过三国演义及岳飞故事的人，于是对他所言便发觉其在“冲壳子”了，因之，立即指责其不实。他们所持的理由是张飞是“汉朝”三国时代的人，岳飞是“宋朝”时代的人，相隔几个“朝代”，隔了“朝”如何能在一个戏中相互打杀起来呢？这位自已说曾经在城里春秋祠看过戏的人，理直气壮地说道：“张飞岳飞天生神勇，力敌万人，纵然隔着一匹大山还能飞过去打杀，焉有隔着一个‘桥’，便不能打仗之理?”

原来这位老兄“冲壳子”，把“隔朝”误听成“隔桥”了，于是便弄成这一笑话！我儿时在这样一个闭塞的乡村成长，至今所能最记得足以使人发笑的故事，这是最有趣的一个。

四、熊文灿是贵州人吗?

叙永这个地方，原是民族杂居的地区，元朝归西南番总督府管辖，明朝亦设永宁安抚司，奢崇明便是明朝天启初年的一个彝人土司，官名叫做古蔺州宣抚使。在清朝才渐渐改土归流。张献忠进四川，叙永似乎没有受到多大影响。

叙永在清初顺治年间，还有一部份地区为贵州所辖，四川有两句俗话说:“四川人生得憨，汉中掉龙安；”“贵州穷，遵义掉永宁”。龙安是现在四川平武、江油一带地方，以前归陕西省管辖，而汉中原为四川辖地。大约是要充实陕西富源，便把汉中让给陕西，而把贫瘠的龙安划属四川。遵义很富足，原属四川，因要补救贵州的穷，所以把贵州的永宁划归四川，把富足的四川遵义划归了贵州。这个传说可靠的程度如何，一时无法加以详细的考证；若是要加以考证，在行文上反而有损想象的美了！诗人李太白大约是现在四川平武、江油、彰明一带的人，所以四川人说李太白是四川人，而陕西人则说李太白是陕西人，各说都有理，只是地方的隶属有了变更，而造成这一不同。

图：《四川州县建置沿革图说》明代遵义府与永宁卫

明朝末年的六省经略熊文灿，当他任职福建时，他是资助移民台湾最早的一个海外垦拓者,他与台湾的历史最有关系。可是在明史他的列传中却说他是贵州永宁卫人。今日查考起来，他确确实实是四川叙永大坝乡的人，因为他的坟墓于今依然是在叙永的大坝，叙永县志对比亦说得明明白白，大约当他在世的时候，叙永仍属于贵州的吧！

说到我的故乡，我真梦魂萦绕啊!

注：1.本文原载台湾《传记文学》第八、九卷第二期，略有删节。

2.黄季陆（1899—1985），男，字学典，名陆、季陆，四川叙永人。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毕业，硕士学位。曾任加拿大《醒华日报》总编辑、成都大学教授、中国国民党内政部常务次长、四川大学校长、台湾行政院政务委员、国民党内政部长、台湾考试院考选部长、台湾地区教育部部长、中华民国国史馆馆长等职。黄季陆是国民党十二届中央评议委员。著有《对俄外交问题》、《民主典例与民主宪政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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叙而永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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